作为一个在深圳的“非职业”科幻作家，海漄以《时空画师》入围2023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。小说里，主人公可以透视时空，用画笔描摹出自己从未到访过的大好河山。现实中，在工作和生活的缝隙里，海漄创造自己的时空，试图在浩瀚的历史往事中重新捕捉、书写人类的勇气与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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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全世界科幻文学领域最高奖项之一的雨果奖日前公布了2023年入围名单，深圳作家海漄以《时空画师》入围本届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，也是这个类别里唯一的一篇中文作品。

2015年，凭借《三体》获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的刘慈欣，是亚洲首位获奖的作家，被誉为“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提升至世界水平”。今年10月在成都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上将揭晓本届雨果奖获奖作品。如果海漄的作品能够最终获奖，他将成为又一位获得雨果奖的中国作家。

但海漄是谁？虽然我主要报道的领域就是阅读界，但我必须得承认，我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，而询问了本地的多位媒体同行，也没有人认识他。在网上搜索时，也只能发现关于他的零星的一点信息——海漄，1990年生于湖南湘潭，现居深圳，是一位金融工作者，自2016年起创作科幻小说。除此之外，关于他个人的信息并不多。他写作的产量并不高，也极少参与有关科幻的各类公开活动。

这种风格让我想到如今享誉科幻界的特德·姜。他从1990年发表处女作《巴比伦塔》至今，也只不过公开发表了十几篇中短篇小说，却捧回了包括星云奖、雨果奖、坎贝尔奖在内的几乎所有科幻大奖的奖杯，作品《你一生的故事》还被改编成好莱坞科幻大片《降临》。但由于他极少公开露面和接受访谈，大家对他的了解也十分有限——不知道这是否是科幻作家比较显著的特征？毕竟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类型文学，在近几年才得到广泛的关注。或多或少带着“草根心态”写作的科幻作家们，似乎更愿意以作品示人。

后来通过首刊《时空画师》的新星出版社，我终于联系上了海漄。本来想约他见面，但他说，最近出差比较多，工作比较忙。于是我只好向他发去了采访提纲。他回复得并不快，每个问题都深思熟虑，经常在凌晨一两点给我发来答复。

一个在深圳的非职业科幻作家，到底是如何写作的？带着这个问题，我采访了海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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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雨果奖评奖的惯例，要提名作品需征得其作者的同意。海漄说，在6月21日接到雨果奖组委会的邮件通知提名时，他感到挺意外。“虽然已经是多年的科幻迷了，对雨果奖也算耳熟能详，但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之前从未想过的。”

2011年左右，海漄开始科幻创作，按他的说法，那时仅仅只是出于科幻爱好者那种“看多了我也来试试”的简单冲动，连自己也没太当回事。而在大学毕业开始上班后，他的工作一直都离写作和科幻十分遥远。直到2016年前后，他的工作发生了一些变动，有了一个相对空闲的“窗口期”，这也让他开始有时间潜下心来科幻创作，“并且在之后工作和生活重新忙碌起来后也没再受影响”。他在2019年发表的小说《血灾》，算得上潜心写作的第一篇小说。“虽然现在看来它有种种问题，但至少那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将故事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。”

八光分文化编辑田兴海是海漄在科幻写作上的一位责任编辑，他本身也写科幻，在大学期间加了一些作者群，也因此很早就认识了海漄。“他在很久以前零星发表过作品，后来因为工作繁忙以及没有合适的发表阵地就不写了。”田兴海毕业后从事了编辑工作，开始四处约稿，海漄就把自己写的东西发给田兴海看，田兴海看完后觉得很好，便向他约了一篇历史科幻《血灾》，顺利发表在《银河边缘》上。田兴海只和海漄在深圳见过一次面，平时都是在网上交流。“对他的第一印象是，和很多比较随性的创作者不同，海漄是一个很有纪律性的人。他的工作繁忙，但仍然保持着勤奋的写作习惯，一旦答应了交稿基本不会拖稿。”

在顺利发表了《血灾》后，海漄接连发布了多篇科幻小说。2020年发表的《龙骸》，是直到目前海漄在创意方面最为满意的作品，“这篇小说的核心创意在此前不完整的几篇作品中不断锤炼，最终达到了我自认为的圆满。”2021年发表的《江之怒》，海漄开始在历史考据的基础上赋予人物更多的性格，通过他们在历史漩涡中的挣扎和奋起，来衬托个人、集体、文明的意义，这篇作品后来进入了银河奖最佳短篇的入围名单。在感到掌握了一定的写作技巧后，海漄开始了中篇小说的写作。2022年发表的《时空画师》，海漄视之为其科幻创作的阶段性小结，“在这篇作品中，我尽力平衡了故事、人物、历史的关系，希望能给读者带来一篇成熟之作。”

海漄坦言，目前他基本保持着一年写作两到三篇中短篇小说的速度。“如果对标许多类型小说作者，这个产量是很不合格的，即使放在科幻圈内也是个很低的水准。”因为在金融行业从事市场工作的缘故，海漄的日常工作十分繁忙，“工作日睡前能写上一小时就算不错了。”而他的孩子今年刚出生，为了不缺席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，每天晚上他还得照料孩子的夜醒和夜奶。

“‘科幻’对我而言是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私密花园，是我偶尔脱离现实，放松自己、享受孤独的港湾。作为读者，我默默被感染和输入；作为作者，我也渴望去讲述和分享。我想这意味着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它相伴。”海漄说。

▲虽然已是多年的科幻迷，对雨果奖也算耳熟能详，但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海漄之前从未想过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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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读完《时空画师》后，我对海漄说，“我的感受是，《时空画师》里硬核的科幻元素其实并不多，它比较‘不类型’。”我的言外之意是，它有点跳脱出我对科幻作品原本的理解，没有写未来，没有写科技，没有写星际穿越，而是写在历史上有原型的一位宋代画师的故事。

海漄给我的答复是，“这篇小说中的主要科幻元素与特德·姜名作《你一生的故事》中对未来的预测其实是类似的。在不同维度，时间可能是线性的，也可能不是……当然，这只是故事中的设定而已。据我所知，雨果奖对于科幻元素的‘软硬’，是否‘稀薄’还是很宽容的。”

海漄曾经痴迷于各类历史剧和纪录片。《时空画师》的灵感来源于海漄看到一档节目中介绍的北宋名画《千里江山图》。他十分感兴趣的是，根据画末题跋，作者作此画时年仅十八岁。“这位名为‘希孟’的天才少年，何德何能竟得于书画一途自号‘天下一人’的宋徽宗亲自指点？他又师承何处，未及弱冠便有如此功力？”带着这些疑问，海漄翻阅了相关资料，发现希孟惊艳绝伦的开场就是绝唱，此后希孟便从史籍中消失了。海漄好奇的是，身怀旷世之才的他为何就此沉寂？他的结局如何？随着查阅的资料越来越多，“我隐隐发现希孟的人生好似一个木偶，每个关键节点背后都隐隐透出权相蔡京的身影。希孟、宋徽宗、蔡京他们三人有怎样的纠葛，希孟陨落的真相是不是就隐藏其中？”

而回到画作本身，根据相关考证，画作中不少景物在现实中都有原型，却分布在全国各地，并无轨迹规律可循，这也成为了海漄能够发挥想象力的历史疑点。“作画之前，希孟想必已经在宫廷画院中经过了长期的学习，那么在如此封闭的环境中，在交通不便的古代，希孟可能在少年之时便饱览大宋山河么？”或许是因为科幻作者的敏锐，海漄很快就想到了《你一生的故事》中模糊时间与空间界限的外星生物七肢桶。“也许，我能借助科幻的力量，为这位少年天才续上一段没有遗憾的人生？于是，这个故事慢慢有了雏形。而在希孟身后的另一位宫廷画家身上，我看了一种历经苦难后仍然热爱生活，在幻梦与俗世中悠然自如的洒脱。”

通过多条真实的历史线索，并加以想象，海漄从另一个角度重新编织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往事，讲述一位天才画师在历史上的离奇消失，以及《千里江山图》背后的“权野纷争”。

▲《时空画师》书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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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科幻作家怎么看待历史？在我看来，科幻的魅力在于激发无穷的想象力。但历史本身的人物和事件已经具有一定的轨迹，如果在不改变真实历史的基础上进行科幻创作，会不会束缚了作者本身的想象力？纵观海漄迄今为止的作品，大多涉及历史题材。历史是科幻的包袱，还是赋予了科幻更深刻的内涵？我把问题提给了海漄。

“任何人，居于历史中都是渺小的，在悲剧化的真相前更是无力的。但这并不妨碍一代代英雄、一个个平民百姓闪烁出属于自己的光芒，这便是文明存在的意义。”这种对历史的认知也构成了海漄的创作动机之一：“创造一个个恍若纪录片般真实、历史般厚重，但又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，用其中角色的挣扎和反抗来体现人类的勇气。”

在幻想之外，海漄也力求真实。因为以历史为基础去创作，每个作品他都不可避免要搜寻和查找大量资料。比如在《时空画师》中，他就考据了“希孟”的出身，认为他是北宋宗室子弟，《千里江山图》跋文没有提他的姓氏，实为避讳。还有《千里江山图》所画的景物，的确是画家以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多处景观融合而来。

“历史本身就是极为精彩和丰富的，只要翻找的材料足够多，总可以在其中找到一星半点与脑海中故事不谋而合的交汇点。”而就是寻找巧合的过程中，海漄慢慢就能构建起叙事的框架，能够在不改变真实历史的前提下，重构和解析某段时空背后的故事。海漄说，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，历史代表的是过去，但事实上，它是动态、缓慢而滚滚向前的。“它对应的是一个文明的延续过程，因此它是过去的，但面对的却是未来。它不应成为科幻的包袱，而应该为科幻提供更多的养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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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漄最初的科幻启蒙，可以追溯到在老家小城时的生活。那时候作为双职工子弟的海漄，如何安顿假期是父母最为头痛的问题。老家的娱乐不多，海漄最常去的就是新华书店。三层楼的书店，每一层对海漄来说都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。在那里，他读到了《海底两万里》、《珊瑚岛上的死光》等等科幻作品。“当然那时看书，对科幻并没有什么概念，也很难说与我今后对科幻的兴趣有什么关联，但至少，它让我习惯孤独。这或许是我们那代工矿独生子女的普遍记忆，但我幸运地发现了另一个世界，并在其中自得其乐。”海漄曾回忆说。

而在上初中后，海漄偶然间读到了《科幻世界》，被里面的故事所震撼，从此开始一期不落地购买，“大刘（刘慈欣）曾在《球状闪电》中，借陈博士父亲之口说出‘幸福的人生，在于迷上了某样东西’。那时，我相信我找到了。”

虽然毕业后因为工作繁忙，海漄一度中断创作，但从未想过放弃创作。“当时想得很简单，只要我的想象力和表达还未枯竭，晚一点再写又有什么关系呢？”

海漄这个笔名最初只是“海涯”，即海角天涯。“但有次在爬一座小山时，虽然它不高，却离海很近，心中蓦然升起倚绝壁、眺碧海的畅快。山海之间，即使一座小山也能被赋予豪情壮志，这个‘山’就理所应当地加上了。”而海漄也在几年后来到了小山所在的城市——深圳。

在深圳写作，尤其是科幻写作，海漄说，“在热闹喧嚣的大城市里靠写作求得片刻平静和独处，是件挺自在和舒服的事。”他始终觉得，阅读和写作是一项既简朴又奢侈的爱好。“科幻阅读和写作也不例外。只需要不多的花费，就能囤上足够几年阅读量的书，而写作仅仅只花费一台电脑、一杯咖啡就足够了。但它们的奢侈之处在于，需要自由的时间和自由的心态。”

在工作和生活的缝隙里，海漄创造自己的时空。在小说里，“时空画师”希孟可以透视时空，用画笔描摹出自己从未到访过的大好河山。而在科幻想象之中，海漄就是“时空写手”，他试图在浩瀚的历史往事中重新捕捉、书写人类的勇气与爱。